我作为租住在这里的人,不可避免要接受审问。
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,起落过大,导致我虽然听话地配合,却根本是魂不附体。
直到进了警局,坐在椅子上,开始做笔录,我才渐渐反应过来……脚踩着拖鞋,没穿袜子,身上只有滚了毛球的薄睡衣。
我缩了缩肩膀,自脚下蔓延的冷意席卷全身,呼出的气却灼热滚烫。
「……我是租客,在那里租住了三年多……」
「……我知道他们在赌钱,我没有参与过,一次都没有……」
「……那里房租便宜,一个月只要,我才住了这么久……」
笔录做到一半,我歉意地看向两个警察:「对不起,能不能给我一杯水,热水,我有点冷……」
警察不仅给我倒了热水,还借了一件便服给我。
我裹着衣服,握着纸杯,哆哆嗦嗦做完了笔录。
在判断我确实不是赌徒后,警察通知我,可以走了,但我手机进了水,没办法保持联系,必须有家属来签字。
我没有家属,只能留其他联系人。
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蔡筱,无奈的是,我没背过蔡筱的电话。
脑海深处存储的号码,只有一个。
我想到他出国多年,这个号码应该是空号。
存着一丝侥幸心理,我把号码填在了联系人栏,以为能混过去。
可我万万没想到,警察会当着我的面,拨了电话。
更没想到的是,电话竟然通了。
一个小时后,庄焰签好字,留了联系方式,直起身看向我。
我无措地攥紧了拳头,瑟瑟低下眼,不敢和他对视。
「你们可以走了,」警察说,「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赌博,但是住在那种地方三年,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。我们不强制要求群众举报,可群众也不能对发生的犯罪行为视而不见……以后要注意,知道吗?」
「知道了。」我轻声说。
离开警局前,我把披在身上的便服还了回去。
薄薄的睡衣像个口袋,装着我一把骨头架。
庄焰走在前面,我跟在后面,警局大厅里有一面端正衣帽的镜子。
镜子里的庄焰,穿着居家服,白色V领衫,浅灰色棉质长裤,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开衫,头发有些蓬松凌乱,腕上没带表,脚上没穿皮鞋。
就像刚起床,洗漱到一半时,急切出门的样子。
毫无准备,缺乏精致。
我透过镜子看庄焰,庄焰停了一下脚步,慢慢将眼瞳抬起。
镜子里,我和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。
我慌忙地挪开眼,瞥见了自己的样子。
杂草般支棱的短发下是粗糙凄苦的一张脸,双颊凹陷,颧骨凸起,苍白的嘴唇干涸开裂了好几道血口子……
一瞬间,原本在紧张狂跳的心被冻住了。
……这样的夏眠,糟糕透了。
警局外,庄焰的车停在旁边,他走向车门。
我站在台阶下,急切不安地喊了一声:「庄焰!」
已经太久没叫过他了。
这一声喊出来,是压抑也是放纵,甚至不由自主地又喊了一次:「庄焰……」
庄焰停住,转头看我。
我孤零零地站着,晨风中轻颤着声音,艰难解释:「我不知道电话能打通……我以为只是留个号码,没想真的打给你……我,我以前打过很多次,一开始是关机,后来,后来就停机了……」
我的这番话,不知道哪一句,触动了庄焰。
他清淡的眸光微微闪动。
我结结巴巴地继续说:「我不记得别人的手机号,只记得这个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我……我太慌了,没想到警察会真的打……」
更没想到,你会真的来。
我看着庄焰,看着这样毫无攻击性的庄焰,贫瘠窘困满是淤泥的心底,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升起了一点贪念。
他会来,在这个时候来,以这样的方式来,有没有一点可能,只一点,只一点点,他其实……或许……
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。
「……庄焰,」我喃喃地失神,眼眶滚烫,「我冷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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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怎么这么不值钱啊?」支起的平板电脑里,五官深邃的混血男人啧啧道,「两杯饮料几束花,就把你拿下了?」
咖啡机隆隆作响,瓷白杯底注满深褐,庄焰语气颇淡:「你对『拿下』这个词的理解得不是很准确。」
「哦,」混血男人忍笑,「不是拿下,是预备拿下。」
庄焰拿了根细长的勺子,搅动咖啡,垂眸道:「涉世未深的时候,她对我一点好,都会因为在意和心动被放大无数倍。现在不一样。」
「现在你不吃这套了?」混血男人问。
「早就不吃了。」庄焰放下勺子,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。
「真不吃假不吃?」混血男人揶揄,「还是想吃又不敢吃?」
庄焰抬眸,眼神一沉:「每次两千美金的治疗费,不是让你看我笑话的。」
「作为心理医生,我已经给你最好的治疗方案了,」混血男人笑笑,说,「极度的压抑并不能让你开心,即便被抛弃和欺骗,但你的心仍然需要她,她是你执着不肯放弃过去的根源。」
庄焰背靠着料理台,安静地喝咖啡,并不言语。
「事实上,我觉得你或许可以考虑……重新开始?」混血男人说,「既然不愿意放弃过去,就要让生命和人生继续往前走。一个人是孤单的,你已经孤单了八年,而你的生命仅仅只开始了二十七年,你能想象没有她的未来吗?这八年里,无望的白天黑夜都将在你余下的人生反复循环,而那个女孩,你无法从记忆中拔除的初恋,她的人生呢?或许精彩,或许颓败,可这些都与你无关,你仅仅是她放在过去的一段记忆。她已经渐渐远去,你还滞留原地,暗无天日,痛彻心扉,你能忍受吗?」
「杰森!」庄焰蓦然开口,又闭了闭眼,「……不要说了。」
「很抱歉让你觉得不舒服,但我必须要给你治病,」混血男人耸耸肩,「你也愿意遵医嘱,否则,不会放弃这儿的一切,回到你的祖国去……你遇到了你的初恋,在你并没有做好准备和决定之前,这或许是上帝给予的机会。庄,试着原谅她,与自己和解,这才是唯一的解脱。」
庄焰低下头,看着咖啡杯中自己的样子,半晌后,淡淡道:「我可以原谅她,但我不能替别人原谅她。」
「……既然如此,」混血男人微微一笑,「可以请你打开冰箱的门吗?」
庄焰的神色一顿,薄唇轻抿。
混血男人笑得意味深长:「中国的饮料保质期多久,需要我帮你查吗?」
庄焰皱起眉,不去看屏幕,一口一口喝着苦涩的黑咖啡。
混血男人说:「你不能替别人原谅你的恋人,同时也无法原谅自己,这是一个死结。在你没回国前,我不能确定你究竟是更爱她还是更恨她,现在看来,或许你恨的是自己……说到底,她做错了事,受到处罚的却是你,你替她揽下了所有,并把这些遗恨加在自己身上。否则,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以前的真相,你在担忧什么?如果不爱,就应该用那些事报复她打击她,让她悔恨终生,让她惭愧余生,可你……庄,无形之中,你还在保护她。」
庄焰捏紧杯子的把手,沉声说:「我回国是为了治病,不是为了破镜重圆。」
「如果你没有像只仓鼠一样,偷偷把那杯饮料藏起来的话,我就信这句话。」混血男人调笑。
庄焰冷眼看过去,打算继续和他辩解一番。
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,庄焰接起来,声音温沉。
电话那边,不知道说了什么,庄焰俊美的脸在刹那间失去冷静:「她出什么事了!……好!我知道了!我马上过去!」
「庄?」杰森有些疑惑。
庄焰是他的长期客户,在他这里做了五年的心里治疗,对于庄焰的人格分析,包括并不限于强大、温柔、沉稳、自信、睿智……以及声音优美带有亲和的治愈力。
从来没见过这么惊慌的庄焰。
砰的一声,庄焰扔下咖啡杯,匆匆抓起椅背上的薄开衫,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。
摄像头另一端的杰森,自言自语:「……我好像,快要损失一个大金主了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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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焰看向我,目色微动,仿佛有千千万万种情绪在叠加挣扎。
我费力地动动嘴唇,身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,脑海深处放空一片,机械地呐呐重复:「庄焰……我冷……我冷……庄焰……我冷……」
视线在错落的晨光中破碎,眼瞳不能聚焦,想看的人越来越模糊,我像没有灵魂一般,把庄焰挂在嘴边。
我冷。
庄焰。
我好冷。
我冷得近乎绝望,这种绝望从你离开的那天起,就紧紧缠在我身上,透过肌肤,刺入骨髓,麻痹心脏。
我真的……好冷啊……
我用尽全力也支撑不起薄薄的眼皮,扭曲又模糊的人影越来越不真实。
我看见庄焰的脸色变了,我看见庄焰大步向我跑来,我看见庄焰向我伸出了手……
这副挺了八年的骨架,像摇摇欲坠的积木层,终于到达临界点,无法支撑下去。
「……夏眠!」
我跌入了一片遥不可及的温暖。
「夏眠!夏眠眠!眠眠!」
我想,我大概又做梦了。
庄焰对我的称呼,是伴随他的情绪和我闯祸的程度而定。
我数学不好,弄不懂函数,解不开区间,咬着一根笔,苦大仇深地和试卷较劲。
庄焰无奈地用手指轻戳我的头:「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,夏眠眠,你可怎么办呀?」
「庄焰,」我可怜巴巴地看他,「你再给我讲讲吧。」
「已经讲过两遍了,」庄焰打开笔记本,用笔尖戳了戳纸面,「事不过三,最后一遍,听仔细了啊。已知函数区间……」
他声音太好听了,长得也太好看了,我一心三用,分给函数区间的注意力少得可怜。
于是,他会严肃地喊我夏眠,让我乖乖听题。
我听了,听懂了,他就会喊我眠眠,说他的眠眠虽然笨了点,还算是有救。
夏眠,夏眠眠,眠眠。
除了他,没有人会这样叫我。
……后来,他也不叫了,再也不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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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夏眠……」
「夏眠……」
「听得见吗……」
「这是几……」
「能看见我的手吗……」
耳朵里远远近近地响起声音,我无力地睁开眼,意识回归缓慢,好半晌,才看见在眼前晃动的一只手。
「……手,」我好像是发出了声音,「是一……」
「好。」那人答应了一声。
紧接着,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胸口皮肤,我被激得一哆嗦,终于清醒了些。
眼前是个戴着口罩穿白大褂的男人,旁边是护士,还有被浅蓝床帘隔起来的治疗间。
……医院。
头很重,颅腔内像被塞进了好几个秤砣,压得我浑浑噩噩。
胸口冰凉的听诊器被撤了出去,医生语气平淡问:「你现在有什么感觉?」
「我应该是感冒……」我习惯性自诊,说出的话只有气声,连将声音聚成一线的力气都没有。
「高烧41.8°,」医生看了我一眼,「这样的感冒症状不太常见。」
我心里一紧,高烧了,还是这么严重的高烧,今天可能没办法工作了。
医生又问:「感冒多久了?」
「……一个礼拜……多。」我答,「我淋了雨,冻着了。」
医生在本子上记录完,抬头对我道:「先让庄焰陪你做些常规检查,高烧的原因有很多种,不单单是因为受寒。」
庄焰。
我下意识抬眸看向医生,医院的是庄焰,可就算是庄焰,医生也只会说让病人家属陪同,为什么会指名道姓?
医生把诊疗本递给护士,让她去录入电脑下单检查。
隔间的布帘再度被拉上,他摘了口罩。
「严璟!」我看清他的脸,惊愕地脱口而出。
严璟平静以待:「好久不见,夏眠。」
我没想到会见到严璟,就像我没想到会见到庄焰一样。
我木讷回应:「……好久不见。」
「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,」严璟笑了笑,说,「我不是庄焰,没被你骗过,也没被你耍过,从医者仁心的角度出发,患者平等,不分高低。」
我慌忙道:「我没——」
「没?」严璟还是笑,「没什么?没怀疑我会趁机替好朋友给你些教训,还是你没骗过庄焰,没耍过庄焰?」
我无言以对,浑身冰冷,脸颊滚烫。
床帘拉开,护士拿着血压仪进来。
「我来吧,」严璟接过来,随口道,「去通知外面的家属,预存费用,准备检查。」
护士走后,严璟对我道:「把胳膊伸出来。」
我沉默地将手臂从被子里抽出,严璟将血压带绑好,一下一下捏着气囊。
「……是庄焰送你来的,很意外,」严璟闲聊似的说,「你当初做的那些事将他逼得走投无路,不得不出国,他竟然还肯回来,甚至见你……」
「是巧合,」我哑着嗓子说,「他没有主动见我。」
「所以你是在昏迷期间,用意念驱动他抱着你进来的?」严璟看了我一眼,「我看他倒是很主动。」
我无意识地舔了舔开裂的下嘴唇:「这次……是意外,就算不是我,他对晕倒在面前的陌生人也不会不管。」
「哦,」严璟看向血压仪的水银柱,有些冷地说,「那庄焰可真是白担心了一场。」
他担心我……
我心口紧蹙地跳了一下,悄悄收敛着期待,轻声问:「庄焰他……」
「庄焰他实在不聪明,」严璟的视线随着水银柱慢慢往下降,不冷不热道,「当年是你和那群不学无术的二代狎玩的赌注,你们玩够了,毕业了,把人随便一扔……庄焰一点教训也不长,这么多年过去,又和你扯到一起。这就算了,反正他这辈子是很难绕过你的陷阱,可我没想到,你的态度是这样。夏眠,我以为,你至少应该好好对庄焰,补偿亏欠他的一切,不是畏畏缩缩,像冬天里待宰的鹌鹑,又弱小、又可怜……又可恨。」
他拆了我手臂上的绑带,绕着放回血压仪中。
我迟钝地感觉到手臂的血流冲散麻木,心乱糟糟地左敲右打。
严璟拉开帘子走出去,又拉上,帘子外笑声传来:「……回国都不先找我,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?」
「本来是要找的,」庄焰温和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,「可回国后又忙房子又忙工作,一堆事情压下来,叙旧只能往后推……她怎么样了?」
「高烧快42°,还觉得自己只是感冒,」严璟轻嗤,「呼吸道有杂音,双肺感染是跑不了了,搞不好烧成肺炎也说不定……」
庄焰吸气声明显,像是要急促地说些什么。
「先办住院,」严璟打断庄焰,说,「把该做的检查做了,她以前有什么病史吗?」
「她胃不好。」庄焰几乎没有犹豫地说,「是慢性胃炎。」
「那就一起检查,」严璟说,「单子我都开完了,一项项来。」
「好。」庄焰答应。
我看见五根修长的手指从外面抓住了布帘一角,即将拉开。
「庄焰。」严璟忽然开口,「……你——有些事,还是得多想想,在门槛上绊倒一次,摔得头破血流,下次就该知道怎么跨过去,而不是……」
那玉似的五根手指,陡然收紧,攥着薄薄的床帘。
被攥住的不仅仅是那道帘子,还有我的一颗心。
我好像真的高烧很严重,连眼眶都是热的,是烫的……
「严璟,」庄焰尔雅的声音低沉下去,淡淡说,「你想多了。」
我仰起头,缓缓闭上眼,人活着心就会跳,但是假如感觉不到心跳,那人也还可以活着,只是活得十分麻木,万分痛苦。
帘子被拉开,我睁开了眼,看向庄焰,歉意道:「……对不起,给你添麻烦了……还有,谢谢……谢谢你医院……」
庄焰没说话,走到我身边,淡声问:「能自己起来吗?」
「能,」我毫不犹豫地说,「我自己能起来。」
不管什么境地,都可以靠自己,都只能靠自己的日子,我已经过了很多年。
我掀开被子,支着酸麻疼痛的身体坐起来,腿荡在床边,勾到了鞋子,踩进去后,整个人站起身。
脚还踩着地面,膝盖却不由自主地曲软。
整个人晃了晃,险些摔倒。
庄焰一把拉住我的手臂,将我倾倒的重量接下。
我靠在他身上的瞬间,就要往后躲,嘴里已经把「对不起」反复地说了三遍。
「夏眠,」庄焰好看的眉宇微微皱起,「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逞强?」
以前……
我涩涩地想,以前,我根本也不需要逞强。
庄焰把我扶回床上,说:「等我一下。」
我坐在那里,感觉到手臂上属于他的温度撤去,怅然若失。
庄焰推了轮椅进来,对我说:「坐过来。」
我看着那轮椅,有些局促道:「这个……不用了吧?」
「你知道严璟开了多少项检查吗?」庄焰说,「三十多项,你有力气走着做?」
我听得一恍惚,三,三十多项?
那得多少钱啊!
高烧没能要了我的命,但穷可以让我生不如死。
趁着我出神,庄焰把我拉起来,塞进轮椅里,推出去的同时,又停住了。
他脱了身上那件黑色开衫,丢到我腿上。
这点重量把我从心如绞痛拯中救过来,我直觉性地婉拒:「不用了……」
「是谁一直在喊冷?」庄焰淡声道,「现在说不用,当时就不要喊。」
我攥了攥柔软的衣料,粗糙的手指像触碰到他本人一样,舍不得松开。
沉默几秒钟后,我将开衫披在身上,用力抿着唇,不至于上扬……哪怕一丁点的弧度。
三十多项检查,第一项就足以让我心惊胆战。
我晕针。
生理性的恐惧。
「把袖子挽上去。」护士撕开了器材包。
我僵硬地撸起睡衣袖子,露出骨瘦如柴的手臂。
我以为我足够坚强了,即便是被迫,但没什么难关是挺不去的。
……现在,大概,也可以,必须可以。
曾几何时,晕针是个「娇气」的毛病,我只看见那尖尖的针头,就有种发自内心的无名恐惧。
高中体检,也是抽血。
我坐在椅子上,死活不愿意伸出手,越是催我,越是害怕,还颤颤巍巍地和医生说,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疑难杂症,我就有晕针的病,还是晚期的那种,治不好了,能不能不抽血……
医生哭笑不得,劝我说不疼,一下就抽好。
我说抽奖也没有一下能抽好的,要不你给我两片安眠药,等我睡着了再抽。
医务室里有人忍不住笑,医生更是忍俊不禁。
最后还是庄焰……
「握拳。」护士催促。
我握起拳,看着护士用消毒棉在手肘内涂开,酒精的味道刺鼻升起。
心一下子紧张起来,大腿颤个不停。
护士拔下针冒,细长的针尖露了出来。
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如筛糠,冷汗在后背浮起一片。
就在护士握住我手腕,针尖抵在皮肤上时,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黑。
温热的手指贴在我眼睛上,庄焰清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「闭眼。」
我眼睫抵着他的指肚,颤抖地扇了扇,然后听话地合上。
「这么怕抽血?」护士问。
「嗯,」庄焰低声道,「她怕这个……麻烦轻一点。」
护士笑了:「轻一点,重一点,都是一针,她这个血检项目多,得抽七八管。」
我晕针,但是不晕血,只要不拿针扎我,要多少血都行。
或者,拿针扎我也行,庄焰在就行。
同样是紧张和心跳,晕针的感觉和现在的感觉截然不同。
死水被搅动之后,再难平息。
抽完了血,护士用棉签按着:「自己按住。」
庄焰把手放下,我睁开眼,按着棉签,低头不语。
接下来的一系列检查,没再发生什么意外。
直到将所有检查做完,他送我去了病房。
是单人病房,还是个套间,我知道庄焰现在的经济条件不会差,但这样的地方,实在不是我能负担的。
他扶着我的手臂:「你先躺一下,我去找医生来。」
「庄焰,」我反握他的胳膊,窘迫地咬了咬唇,「……能,能换个病房吗?或者,出院也行,我觉得现在好多了,可能不用住院。」
庄焰面无表情地看我:「你觉得现在好多了,是因为在你昏迷的时候,严璟给你打过针,暂时退了烧,但高烧的原因还不知道,也不能确定会不会反复再烧,住院是有必要的。」
我轻声答应了一下,又问:「可以换病房吗?」
「可以,」庄焰说,「再等三天,隔壁四人间就能挪出床位了。」
我:「……」
庄焰见我不说话,他也不说话,手里稍微一拎,把我从轮椅挪到了床上。
「躺下。」他说。
我默默躺好,身上多了沉沉的被子。
我看着他出去找医生,空荡雪白的病房里,终于能放任我短暂地魂不守舍了。
……我得承认,我是高兴的。
无论庄焰是出于善良的本能,还是怜悯的旧意,能和他在一起,我都是高兴的。
这种隐秘的喜悦,像掉进淤泥里的一颗莲子,即便没有生根发芽,也让人幻想着将来花开。
幻想,就是希望,极渺茫的……甚至可以说异想天开,恬不知耻的希望。
我如果和他道歉,求他原谅,能不能得到一丝回应?
……不对。
不是如果,是必须。
我必须和他道歉。
严璟说得对,我现在就算再可怜、再弱小、再可恨,欠庄焰的也要还……
病房门再度被推开,庄焰走了进来。
我屏住呼吸,心跳加快,从心窝里挤出的话,一点点攀升到血管,到经络,伴随呼吸堵在喉咙。
庄焰边走过来,边说:「护士会再给你量一遍体温,还要输液,两瓶,我让医生给你下了留置针,再忍一次……」
我看向他,眼睛清晰地将他的五官轮廓印在瞳底,终于下定决心,缓缓开口:「庄焰……」
他瞥了我一眼:「就一针,埋完留置针,以后输液不用再扎了。」
他以为我是要在打针这件事上和他讨价还价。
我连忙摇头,说:「不是打针的事,庄焰,我……」
他已经走到了病床边,我定定看他,一字一句地说:「……对不起。」
庄焰并不在意,淡淡道:「我今天休假,医院对我没什么影响。」
「不是这件事,」我短暂地凝了凝目色,到底还是把话说了出来,「是以前……对不起。」
庄焰挺拔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一下,而后,他瞥开眼,又闭了闭,带着些许的嘲弄道:「有些事,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道歉,只会让人觉得更愤怒。」
「不只是道歉,」我连忙说,「我会补偿你!」
「拿什么补偿?」庄焰一双漆黑的眸子滑向我,决绝道:「夏眠,你填补不了我失去的东西,也补不上这些年的痛苦。」
我紧绷的肩膀颓然泄开,失措地低下眼眸:「对不起……」
我确实已经没有能力去做到自己口中信誓旦旦的补偿了。
庄焰什么都不缺了。
他人生中唯一的不完美,是曾经被我欺骗的耻辱。
我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,也无能为力庄焰的恨。
……在最难熬的一段日子,我所有的念头是还债,是活下去和庄焰。
风风雨雨的这些年,再苦再累都是有尽头的,债总有一天能还完。
活下去也是一样,只要不死,就算对自己有了个交代。
可庄焰是遥不可及的所在。
我的道歉他并不需要,我的补偿他也不稀罕。
我无能为力。
「……庄焰,」我忍着流窜在身体里的酸楚,轻声说,「以前的那些事是我错了,对不起,我让你的人生过得并不如意,现在我成了这样,大约是有报应的……」
「夏眠!」庄焰蓦然打断我,僵硬道,「……别胡言乱语。」
「不是胡言乱语,是真的,」我艰难地说,「你也许不在乎这些,我过得惨淡也好,悲剧也罢,这样的日子,我一度盼望早些结束,可现在……再多一点也可以。我不能替你原谅我,但是我可以替你出气……也替自己出气。」
「夏眠」伤害了夏眠最喜欢的庄焰,所以「夏眠」要深陷泥潭,「夏眠」要痛苦不堪。
夏眠折磨「夏眠」。
夏眠要为自己,为庄焰报复「夏眠」。
庄焰看过来神情变得十分愤怒:「你还想怎么样,弄死自己吗?」
「不能死,」我说,「我还有很多外债,等还完了……」
「等还完了,就去死?」庄焰声音骤冷,「夏眠,你是在威胁我。」
我茫然地摇摇头:「我没有。」
威胁是要有筹码的,我对庄焰来说,轻若鸿毛,没有一点重量。
「不要再想这些极端的事,」庄焰略微烦躁道,「我回国不是为了看你要死要活的。」
我近乎凝固的眼眸看向他:「那你回国……是为了什么?」
「……为了什么,也不是为了你。」庄焰冷硬地说。
我轻轻地嗯了一声:「我知道。」
庄焰像是更生气了,他本来就好看的脸上,现出了气闷的样子来。
就在这时,病房门被推开,护士推着医疗车走了进来。
我想起庄焰说的,要埋留置针,也看见护士拿出了医疗包。
我下意识往床里缩。
护士拿出止血带,惯例重复:「把袖子挽上去。」
我只能硬着头皮,撸起袖子。
然后,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,眼睛再次被蒙住。
我一愣,睫毛刷过温热的皮肤。
庄焰没说话,捂着我的眼睛,一动不动。
我摸不清他的用意,只能慌乱眨眼。
他说话的语气是那么冷漠,行为却这么……温柔。
他以前就是个温柔的人,我知道,我也沉溺于此,可现在他还这样对我。
庄焰,你到底在想什么?
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,护士说:「好了。」
庄焰把手放下,视线正正与我交在一起。
我在他眼里清清楚楚看见了来不及隐藏的慌乱。
庄焰也在慌乱?
他慌什么,又乱什么?
护士将输液瓶挂起来,导管连接好,开了阀门。
「这一瓶要滴慢点,」她说着,拿出温度计,「量好温度,家属送到来护士站来。」
庄焰接下温度计,点头说好。
护士走后,他把温度计递给我。
我只穿了一件睡衣,拿过温度计,有些不自在地想掀衣摆,又犹豫着从领口往里送。
庄焰的手机响了,他看了一眼,走出门接电话。
我火速夹好温度计,感觉有点歪歪斜斜,但也只能尽力了。
庄焰这通电话打了几分钟,他回来的时候,问我:「好了吗?」
「好了。」我从领口拿出去递给他。
他看了一眼,皱眉责备道:「35°1,连温度计都夹不好,夏眠眠,你……」
话音未落,我和他一起怔住了。
庄焰抿着薄唇,生硬道:「重新夹。」
我接过温度计,现在的脑子比烧到42°还迟钝。
迟钝到我从衣扣中间的缝隙,就把温度计塞进去了。
缝隙鼓起,露出胸前的一丁点肤色。
庄焰挪开视线,眼睫快速地抬起又落下:「……夹好了吗?」
「嗯,」我点点头,小声说,「好了。」
庄焰拿出手机,问:「快中午了,你想吃什么?我叫外卖。」
提到外卖,我猛地惊醒道:「舒婷!」
庄焰看向我,满眼不解。
我急急忙忙地问:「庄焰,你能帮我找一下舒婷吗?」
「我已经在这儿了,你还找舒婷做什么?」他问。
我没明白他的意思:「你在这,和舒婷……没关系啊……」
我找舒婷,是为了改评价,庄焰在这里,和这件事有什么直接关系吗?
庄焰不知道想到什么,脸色忽然变了变:「……你是真的要找舒婷。」
「你以为是假的?」我顺着他的意思,脑中闪过一道灵光,脱口而出地问,「那杯奶茶,你真的有帮我交给舒婷吗?」
他该不会以为,那奶茶是我为了接近他的借口吧?
可奶茶袋子里,我明明放进去了纸条,还有电话号码……
这些,舒婷都看见了吗?
庄焰懊恼地闭了一下眼,道:「……我明白了。」
我直直看他,有一种预感,或许他误会了什么。
之前在广播大楼门前,他质问我的那些话,意指我纠缠他不放。
如果他是这么想的,那自然而然的,我找舒婷就完全是一个借口——甚至我留了电话号码,也是为了给他,而不是给舒婷。
庄焰瞥开眼,翻了一会手机后,手指停顿下来:「舒婷那边,我会去帮你说……吃什么?」
我心不在焉地回答:「什么都行,我还不太饿。」
「你挑食太厉害,」庄焰看向手机,道,「这个不吃,那个也不吃,喝粥可以吗?」
「可以,」我说,「我早就不挑食了,只要能填饱肚子,我什么都吃。」
「要砂锅粥还是生滚粥?」庄焰问。
「都行,」我说,「你决定吧。」
「要牛肉还是鲜虾?」庄焰又问。
「……你说的算。」我答。
「虾饺还是云吞?」庄焰继续问。
我无言地看庄焰。
庄焰也看向我,波澜不惊地重头开始问:「砂锅还是生滚?」
已经很久很久没人问过我要吃什么,想吃什么……或者说,给我一个选择的权利和机会。
只有希望得到答案的人,才会一再地问。
庄焰想知道我要吃什么,他在意我的选择。
……冷漠的言语明明说得那么决然,可微不可见的温情却又那么明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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